夕陽無限好

轉載自: 零落成泥碾作塵, 只有香如故

「喂, 告訴你一件事。」小石向我眨了眨眼。

「什麼來啦?」這小石，總愛這樣說話吊人家的。

「有人跟我求婚，我答應了。」她很弔詭的說。

本來正在呷著一口檸檬茶的我，差點沒有嗆到。這刻的我，只懂張大了嘴巴看她，完全說不出話來。我的樣子一定很好笑的吧? 因為她看著我這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，竟嗤的一聲笑了出來，說 :「我早就料到你會這樣反應的啦。嘻嘻。」

腦中還清楚記得兩星期前，小石在電話中告訴我她早已習慣沒有男朋友的日子。畢竟沒拍拖已兩年多。這兩年來，日子也還過得蠻好的。只是每逢浪漫大節如聖誕、新年、情人節、中秋節…就總得避免在街上走，免得觸景傷情。

到底這兩個星期發生了什麼事情?

「快點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。」我在催促著 。

她很甜的笑了笑，呷一口紅茶，深深吸了一口氣。我知道，她要告訴我了。

*** *** ***

(十二月十二日，晚上)

取了雙碩士之後，小石曾在母校當過講師。可是這文化研究系畢業的高材生，最後都是被父親大人召回自己的公司去助陣，做些與她所學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業務推廣工作。她的這個決定，也讓一些對她寄望甚重的教授失望了好一陣子。

然而，每年的十二月，她都會回到母校去參加年終晚宴，去見見那些疼她的教授們。
這一年的十二月，她又穿得漂漂亮亮的晚宴去了。甫進宴會廳，就看見那從挪威來的哲學教授奧新先生。

她主動的走過去給他一個擁抱。

年過半百，歲月已在奧新教授的面上寫下明顯易見的痕跡。他看著面前這位正開到荼靡的女人說 : 「你真的好漂亮。」小石早習慣於社交場合聽到這一類的讚美。她知道說的、聽的也跟本不曾當真，她本能的笑一笑，禮貌的向教授道謝，便又走到其他角落去與別的人招呼。

忙了好一陣子，小石才發覺奧新教授仍在剛才與她招呼的角落裡喝著他的紅酒。奧新知道小石看到他，便再點一下頭，索性迎著小石走過去 : 「遲點一起晚飯好嗎?」

「當然好呀。」說著，小石二話不說一把執著奧新教授的手，在把自己的手提電話寫在人家的手心上。

小石的恩師李教授這時從人羣中鑽了出來，小石別過頭與奧新迅速道別，便與李教授聚舊去了。

奧新看著小石的人影在大伙中團團轉; 而小石，當然也隨即忘了答應奧新晚飯的事啊。

(十二月十三日，下午)

小石在會議室跟拍擋討論了一整個下午的計劃書。

拖著極疲憊的身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，就發現桌上的手提電話顯示有三個未接的來電，來源都是同一個電話。這人並沒有留言。 「是誰呢, 沒有見過這電話號碼?」 一向做事爽朗的小石，按了回覆鍵。

電話接通了，那邊傳來奧新教授的聲音。「明天一起晚飯好嗎?」小石心想，原來他不是說說算的。便說: 「好啊，就明天七時半吧，地點你選。」

掛 綫之後，小石開啓了搜尋器的視窗，以英文鍵入了「奧新」 這字。畢竟與教授吃飯， 總得先看看人家的履歷和著作，以表尊重，也好讓明晚席間不會沒話題。電腦果然不負所托，搜索到許多不同有關奧新的項目: 斯泰.奧新教授，58歲，1974年畢業於英國牛津大學文學系。1978年於挪威最有名的卑爾根大學取得哲學博士。著作二十多本，三十年來，他寫過的論文 無數，都是有關美學、哲學的研究 ; 奧新教授，現於香港XX大學任該校的哲學系主席教授。

小石邊看邊呷了一口紅茶。「拿捏到一個簡單的印象了。」她跟自己說。便按了按視窗右上角的交，關掉電腦，下班去了。

(十二月十四日, 晚上)

與奧新第一次的約會。

奧新說: 「四年前你來這裡讀書開始，第一眼看見了你我就愛上了你。自那時開始，我每天都沒法不留意你。」小石一副不能置信的樣子看著奧新。

「很難相信吧? 這也難怪，這一切對你來說太突然了。」小石因被看穿心事而顯得很尷尬。

「其 實，我本也不相信一見鐘情的。但自那天見到你之後，我每天都留意你。你的樣子、你的笑聲、你的一舉一動總不斷的縈迴在我眼前。你很喜歡佩帶耳環的吧，告訴 你，我還清楚記得你的那對長長的藍晶耳環總愛配那條深寶藍色長裙子 ; 只有你才穿得好看的那玫瑰花襯衣，你就總愛配那白色復古耳環…」奧新興高采烈的一直數了十數個他記起小石的形象。

小石很驚訝，她發覺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，手也不由自主的在顫抖。她感到面上一陣又一陣的熱，心裡問自己 : 「我的心跳得這麼厲害，到底是因太久沒有聽過情話，還是真的因這突如其來的震撼而動了情。」

奧 新再告訴她:「我快五十九歲了，再沒有幾年可以再磋跎。四年前第一次見你，你是我的學生，我選擇不向你表白是因我始終很介意我們的位置。尤其於中國人的社 會如此看重倫理關係。這次晚宴，上天讓我再看見你，你還主動跟我打招呼，給我無限鼓勵。我跟自己說，這次我斷不能再錯過向你表白的機會。哦，一生還可以遇 上多少次這樣的機會? 我不能放過，希望你不要被我的唐突嚇倒。但無論你的決定怎麼樣，可以向你表白已令我感到無憾。」

小石握一握手中的紅酒杯，心中在盆算著自己這刻的心動是因激情而來與否。弄得清到底是感動還是喜歡嗎? 跟面前這個人，才第一次約會啊。

這些年來，小石在情路上兜兜轉轉，每一段感情都是因了解而開始，卻也同樣的因了解而分開。她開始感到愛情這東西沒有什麼理由，也沒有公式可循，沒有什麼做法是一定對或一定錯。難得遇上如此深情的人，給她這許多的愛、許多的感動，這次第，怎麼不試試看?

她向奧新點了頭，說:「其實，我想我們可以試試看。」說罷，竟害羞得低下頭來，刹那間，小石找回少女時代的媔婰。

奧新很高興的笑了，他很小心的握住了坐在他對面的小石的手。


(十二月二十一日, 下午)

小 石感到每天上班都像造夢似的。人飄飄然，很不真實。她問自己到底怎麼了，早不是初戀，更不年輕了，怎麼還像回到少女時那初戀心情般興奮 ; 又像回到中學時代，上課時猛不防收到鄰座小男生傳來深情紙條的心情一樣，她恨不得跟全世界分享她這刻的幸福。昨天，奧新回挪威老家去探望他的一對兒女去 了。奧新的兒子都二十九歲了，只比小石只少幾年。小別一天，小石已很掛念著奧新。這如隔三秋的感覺令小石自己也感到肉麻非常。

這兩個星期，小石與奧新以手機短訊和電郵傳情。在這講求速成簡單的年代，竟然還有人選擇以文談情。他們倆，一天幾封情信的給對方去寫。兩個人，像乘時光機回了上世紀，回到了以書信談情的中學時代。

小石給奧新發了個短訊，告訴他自己又順利減去了五磅。奧新對她說:「你總是美麗的。」小石便乘機撒嬌，希望奧新哄哄她:「那將來我胖了，你還愛不愛我?」

「愛。」短訊不到三秒便傳回來。

「那老了有皺紋不再美麗呢?」這貪心的小石索性咬著不放。

這次，奧新那邊倒停了十多秒，新的短訊才响起 : 「我親愛的，請你相信我是無論如何都愛你的。只是，我親愛的，我是永遠沒法親眼看著你垂垂老去。」
看罷這短訊，小石的眼淚已沒法控制，蹲在銅鑼灣的街角哭得死去活來。


(十二月二十九日, 晚上)

奧新又來情信了。

「我 的日子不多，因此更珍惜能與你在一起的日子。來年能與你去挪威一次嗎? 很想你可以看看我成長的地方。我要把時間濃縮，讓你了解我更多。我與大學簽的約已到期，他們約我傾續約的事很久，我本也未能肯定自己要否回到挪威，但你的 出現叫我的心定下來，我是決意留著不走的了。未來一年, 我要在這裡買房子，在這裡過我餘下的日子。小石, 我想邀請你作我房子的女主人。嫁給我，讓我以後的日子也與你一起過，好嗎?」

小石咬一咬牙，她知道，他為她留下來。她要背負了把人家的父 親留在異鄉的責任，也是一個承諾。奧新為她付出的，是一份真正的關心。奧新從沒有想過要小石到自己的地方，因為他知道在挪威，不懂挪威語的小石什麼也做不 了。他不願小石為他犧牲自己的生活，於是奧新選擇永遠離開自己的家鄉去與這一個中國女子一起。

這些年來，小石每一次看到流星都許著同一個願，她希望要能遇到一個愛她到一個地步要寵壞她的男人。她想: 這樣的男人，要比她年長很多的吧? 她一直尋找的，不是與她一同成長的人，卻是要帶領她成長成熟的男人。終於，在情路茫茫跌了很多交之後，她遇到了他。

是夢想成真了嗎?

*** *** ***

二 零零五年的最後一天，小石與她面前這一個老友吃著下午茶。兩個女子，年齡加起來比奧新的年紀還要長。在談到那天於銅鑼灣收到那封短訊時，兩人竟一時感觸， 忘了身在熱鬧的餐廳下午荼，竟同哭起來 ; 不一會，當話題轉到說及小石終於夢想成真，兩人又忍不住一起大笑。那天旁座的，一定以為這兩個早已不再年輕、穿著行政套裝的兩個女人發了神經病。

「你 知道嗎，這是我一生人最快樂的日子。與奧新一起，我感到被愛的幸福。這份大愛叫我好想好想付出相等的愛給他。你知道嗎，我若只要一個橙，他會給我弄來一個 果園 ; 如果我是一尾只需一個小湖已足夠養活的鯨魚，他會給我一個又闊又深的海，讓我可以自由自在的在他的愛中生活。」眼裡閃著神采的小石，忽爾又流露著一點哀 傷:「相差25年，他真的不能看著我老去。嗯，你會支持我嗎?」話沒有說完，小石又急不及待的搶著說:「不過，縱使你不支持，我也是會跟他一起的。我過往 所有的男朋友， 加起來給我的愛，又或者應該說是我所付出過給我以前所有男朋友的愛加起來，也不及我和他現在付出給對方的愛情。」

「小石，你的決定，我怎會不支持? 這些年來, 你不是一直想找一個這樣的人嗎? 看見你這樣快樂，我替你高興也來不及呢。」

「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會支持我。」

窗外的一抺夕陽映照著小石的臉。她嫣然一笑，笑得義無反顧。

後記:

有些人, 偏愛一秒感動
有些人, 需要細水長流

有些人, 共對多年但相恨
有些人, 惜取片刻是永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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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差廿多年的男女，於交往廿多天後便能彼此交換相守一生的承諾。
這叫奇跡。
這叫愛。